第21章大江必有大魚(下)
電話總算打通了,但村民們還是各有各的擔心,作為設備供應商與服務商,顧蠻生自告奮勇地留在了萬川村,期間沒少跟著龍副縣長一起跑市裡的電信局。
電信的人也奇了,他們剛剛得知東西部幫扶協作的政策,政策是有了,錢還沒撥下來,這就有企業作為設備供應商找上門來了。顧蠻生的交換機測試至今沒出問題,但電信的人還是不看好,不是不看好展信,而是不看好人性。一位市裡的領導說,這事就是麻布袋上繡花,成不了。窮山惡水出刁民,要電話初裝費的時候,他們不肯裝,現在不要了,他們還不肯,巴不得把這筆幫扶的錢瓜分一下,各自回家娶老婆。就萬川村這些村民的覺悟,你要想試那就試試,但試了估摸也白試。
顧蠻生不信邪,不服輸,不認命。回程最後一段山路搭了一位村民的馬車,馬脖子上掛著鈴鐺,隨著馬車前行叮噹作響。道旁成熟的高粱果穗密密匝匝,一路沖人點頭哈腰,兩側的山坡上種滿了柑子樹,柑子已經紅透了,一株株、一排排結滿柑子的柑子樹連在一起,渾似山火,特別壯麗。
豐收的美景令顧蠻生像初生的牛犢一樣心花怒放,像飢餓的頭狼一樣血脈賁張,彷彿同樣美好的前景已經鋪展在他眼前了,他前兩天跟老五學了首貴州山歌,放開嗓子就唱:
「一根柑子咿呀一點兒紅喲喂,柑子那個花開起雙蓬,結些柑子咿呀顛倒兒掛喲喂,剝開柑子瓣瓣呀紅,瓣瓣呀紅……」
歌聲戛然而止,他扭頭看了龍副縣長一眼,見對方正神情複雜地望著自己,不禁笑了:「我臉上有東西?您老這麼瞅著我。」
龍松也被顧蠻生的熱情與執著感染,感慨道:「我記得你才二十二歲吧,不容易。」
顧蠻生難得犯糊塗,沒聽出對方是誇自己,還跟人瞎客氣:「我這人比實際年齡顯老。」
「我不是說你年紀,我是說你這個人,」龍松本想狠誇一番顧蠻生,但怕把人誇飄了,話到嘴邊又改口,「你這個人,貪大又好戰,自負又固執,決定了的事情是騾子是馬都拉不回,義無反顧。」
「這麼誇我,我哪好意思。」顧蠻生摸著鼻子笑。
「我是誇你么?」龍松被顧蠻生的態度逗笑了,望著經歷了數月青黃不接、已經接近收穫的田壟與山坡,感慨加深,「希望電話接通之後,萬山村能開闊眼界,早晚也走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大學生。」
「讀大學未必是唯一的出路,我不也沒畢業呢么。」顧蠻生跟人放開了聊,「不過山坳子里出個大學生,確實不容易。我有個大學同學也是山裡人,一門兩個大學生,消息傳遍了十里八鄉。」
趕車的老漢聽見了,接話道:「一家連出兩個大學生,別說對一個村子,對全縣來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,算是光宗耀祖了。」
「可那家的弟弟跟我一樣輟學了,也南下發展呢,就在我們公司。」山裡交通不便,早上出的門,一來一回就日薄西山了,顧蠻生眼望落日餘光普照的群山,意味深長地說,「這麼好的時代,不出去闖闖可惜了。」
「總聽你說這時代好,好在哪裡,說來我聽聽。」龍副縣長說話總不自覺地帶上點官腔,但他此刻眉慈目善如一個長輩,正親切微笑看著顧蠻生。
「我爸做生意那會兒,成天提心弔膽,不知道辦廠這事兒到底姓『社』還是姓『資』,稀里糊塗地就進去了。但這不賴他,也不賴國家,書里說『世事的起伏本來就是波浪式的』,現在又到了潮水上漲的時候,大江大浪,必有大魚。」
「你就是那條大魚?」
「努力吧。咱平陽縣也能出幾條大魚,」顧蠻生不忘正事,話鋒及時一轉,笑嘻嘻道,「只要多買幾台我的交換機。」
「你倒挺能耐,吹牛不忘做生意,做生意還不忘談戀愛。」龍松樂了,話題輕鬆起來,「跟著你的那個小姑娘不容易,待人家好點。」
「我們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。」顧蠻生沒把龍松的關照放心裡,忽見趕車的老漢揮鞭打了個空響,一下來了興趣,湊頭上前道,「大叔,您這架馬的姿勢跟古代大俠似的,太帥了。」
「帥什麼?」老漢質樸羞澀,又打個空餉,「那是你們城裡人沒見過農村的馬車。」
「沒見過,」顧蠻生興緻勃勃,指著馬鞭跟村民道,「能讓我試試嗎?」
不待村民完全勒停了馬,顧蠻生就從車後挪騰上前,坐在了架馬的位置上。他手掌馬鞭,快活地喊起來:「叔,口令怎麼喊?」
老漢道:「想馬跑就『得兒駕』,想馬停就『馭』,想馬拐彎就『歪呀歪』,其餘的就看你跟這馬的默契,牲口也是有靈性的。」
「得兒駕!」顧蠻生一掌鞭就瘋,也揮鞭來個空響,然後一路大笑大喊著「駕駕」,把原本回程的時間生生縮短一半。
電話試打成功之後,顧蠻生的程式控制交換機就再沒掉過鏈子,但遲遲沒拿到結款,所以浩子他們在村裡也就無所事事。這時楊柳嘴裡冒出了個先進的名詞兒,叫售後服務,也不知哪裡聽來的,反正就是客戶體驗大於一切,他們仨不能白吃白住,必須主動幫村民幹活。
萬川村的活兒基本都是農活,村民們知道顧蠻生是大學生,不知道他沒畢業,零打碎敲的,提了不少實際問題。貴州八山一水一分田,農民確實不容易,所以,什麼樹上的柑子與刺梨、地里的玉米與折耳根,需要施個肥、剪個葉,顧蠻生全都照辦。今年柑子大豐收,但萬川村的村民樂不出來,老話說「穀賤傷農」,往年也有這樣的情況,最後種出的柑子來不及賣,至少爛一半。但這回好了。顧蠻生問貝時遠要來了一本收錄了全國二十萬企業名錄與電話的「中國大黃頁」,給所有能與柑子扯上點關係的廠家打電話,什麼果脯果醬、柑粉飲料,甚至柑絡都不浪費,利尿止咳又去痰,能入中藥。
顧蠻生天天幫著萬川村的村民一起務農,入鄉隨俗得很快,從穿著到談吐,儼然已經是個莊稼把式。他跟著老五又一次爬完坡回來,就聽村裡人喊:「扈嫂子家的豬跑了!」
這些日子楊柳挨家挨戶幫忙餵豬,哪知道碰上一頭最不安其分的,一不留神就讓跑了。村裡小孩兒都出來湊熱鬧,稻草垛子上密匝匝坐滿了人,看著一個大姑娘滿村追著一隻豬跑,豬在泥地里左沖右撞,嚎喪似的叫個不停,孩子們都笑了。
村裡的大老爺們也不幫忙,都拄著鋤、扛著钁,一旁嘻嘻哈哈地圍觀。顧蠻生跟著一起湊熱鬧,他跳上離楊柳最近的一個草垛子,跟浩子並排坐著,「這兒那兒」地胡亂指點江山。
「那兒呢!那兒呢!豬鑽你身後去了!」
泥地上方的空氣濡著一層濕氣,腳下又濘又滑,楊柳聽信了顧蠻生的瞎指揮,猛一轉身,結果下盤不穩,人一下就撲倒了。多俊的一個姑娘,像棵水嫩青蔥筆直地插進泥地里,模樣別提多好笑。
顧蠻生就是存心的,正哈哈大笑,泥地里的楊柳忽然躥了起來,朝他猛撲過來——
浩子機靈,先溜了,顧蠻生輕敵,完全沒想到一個纖纖裊裊的丫頭蠻力那麼大,坐著的草垛子被對方都掀翻了,他那大咧咧的笑容還掛在臉上,就跟著一起倒進了泥地里。剛剛爬起身,楊柳又立馬從他背後襲擊,一躍跳上了他的後背。兩個人你爭我奪地在泥地里滾了一遭,最後還是潑辣的楊柳佔據上風,騎跨在了顧蠻生的身上。
風不嚎了,雲不飄了,圍觀的人群散沒散不知道,但一切靜了下來。曠天野地之間,他們都不動了。
楊柳咻咻喘著粗氣,垂著頭,她濺了一臉蜂窩煤似的泥點子,反襯出她的白膚明眸來,她的皮膚白得晃眼,眼珠黑得鋥亮,眼裡還濡著一層水汽,如夢又如幻。這麼一雙眼睛這麼看著你,簡直要攝你的魂,顧蠻生也以同樣含情脈脈、霧氣蒙蒙的眼神望著身上的姑娘,驀地來了一句貴州當地的方言:「這個姑娘盯(漂亮)得很。」
楊柳還是不動,顧蠻生想站起來,她卻不讓。也不說話,就是不讓。她一眼不眨地盯著顧蠻生看,發現顧蠻生的顴骨側邊有一道淺淺的刀痕,平時看著不顯眼,也無損他的俊俏,陽光下就像一條金色的絲線。她聽浩子說過,這是顧蠻生初來深圳見義勇為時,被一個歹人持刀劃傷的。
「一般故事發展到這個時候,我是不是該親你了。」沒想到對方這麼蠻,顧蠻生索性放棄掙扎,就這麼似笑非笑地躺著。豬逃跑時又拉又尿,他倆身上都有熱烘烘的糞臭味。「我看這兒也不比深圳差,要不以後我種田,你養豬,咱倆湊合一下,就做一對幕天席地的野鴛鴦?」
「怕你不敢。」楊柳居然不羞不怵,一雙眼睛既帶春情,又含血性,反倒更亮了。
「我怕什麼?我一老爺們又不吃虧。」顧蠻生心口一緊,差點招架不住這雙眼睛,虧得臉皮夠厚,稍稍反應片刻,便又嬉皮笑臉道,「小樹林、玉米地、稻草垛子,你挑個地兒,我都可以。」
楊柳終於放開顧蠻生,自己站了起來,她沒有不好意思,只是突然想起曲夏晚來,就覺出幾分難以言喻的掃興。她對仍躺著不動的顧蠻生說:「忘記告訴你,你下田的時候,我爸來電話了。」
楊景才的電話其實一早就來了。顧蠻生一去杳無音信,又擅作主張留在了貴州,都令他心中那桿秤更往賣公司那頭傾斜。顧蠻生不在的日子裡,余少哲也沒少嚼顧蠻生的舌頭。楊景才終於作了決定。
起初都是楊柳頂著、拖著,沒通電話的時候就寫信,後來電話通了又打電話,她對楊景才的決定不滿意,滴水不漏又氣勢洶洶地頂嘴,氣得楊景才血沖頭頂,險些隔著千里之遙就與她斷絕父女關係。
但楊柳也有頂不住的時候,他們在萬川村待了三個多月,來時滿山青翠,而現在樹上的柑子都結了出來,像一隻只小燈籠。龍副縣長那邊沒表示,他們也沒拿回一分錢,已經到了山窮水盡、拖無可拖的地步,只能打道回府。跑了這麼一趟,才賣了三台程式控制交換機,都不夠抵來往路費和吃住花銷的,還得背一半回去,基本算是白忙活了。楊柳告訴顧蠻生,我爸已經決定把公司賣了,細節都談妥了,就等你回去簽字了。他儘力了,她也儘力了,可惜事與願違。
「都說失敗是成功他姥姥,」顧蠻生將浩子打好的背包拎起來,走出了村長家。面向掛著致富口號的黃坯土牆,他抽動嘴角笑著罵了一聲,但笑得不太好看,「我操他姥姥的。」
楊柳聽在耳朵里,聽出了顧蠻生深深的失望。他們來時正是萬川村最蕭條的時候,每天糲食糊口,還得下地幹活,為賣幾台交換機幾乎無所不為。那樣的情況下顧蠻生從沒抱怨過,這是他唯一一次爆了粗口。
一行三人搭上了老五的拉泥車,剛準備下山,忽然間,載著龍副縣長的小車開了過來。龍副縣長帶來一個消息,縣裡剛剛接到幾個廠家的電話,不僅收走了一大批柑子,還有人預約來收刺梨果做果乾。萬川村的村民終於意識到了電話的重要性。
聰明的耗子聽出了這個消息的生機,一扔背包就興奮地喊:「生哥,好消息啊!」
然而顧蠻生背包仍在肩頭,僵僵站著不動,他看上去沒有預料中的欣喜若狂,反倒有些失魂落魄。龍副縣長繼續說下去:「一個縣裡九個鎮,平均一個鎮有十個村,全都沒裝電話……對於你們的交換機,我現在就一個問題……」龍松臉上笑意瀰漫,說了很多,但顧蠻生全沒聽見,全沒看見,他只看見山風把那些寫著致富口號的旗幟颳得獵獵作響,草屑與沙土跟著滿天飛舞。
龍副縣長最後笑盈盈地說:「我只問你,你們展信的交換機存貨夠不夠?」
楊柳當場泣不成聲了。她站在一邊,透過一雙淚眼,看見顧蠻生漸漸紅了眼睛,淚水好像已經在他這雙深陷的大眼睛裡蓄積良久,但又執拗地不肯落下。
也只有楊柳看見了,這個男人先是整個人打寒噤似的不為人察覺地抖動一下,然後嘴唇才動:「夠……管夠……」
帶著第一次成功的狂喜回到深圳,顧蠻生第一時間就給曲頌寧打去電話,寫信太慢了,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對方,自己終於打開了農話市場,也終於可以像那些電影里的英雄,踏著七彩祥雲來接自己的意中人了。
他的手裡攥著那枚乾枯的薔薇,胸中各樣感情異常澎湃,化到嘴邊卻只是一句:「你姐……」
「恭喜你,」曲頌寧在電話里向他表示祝賀,然後輕輕一聲嘆息,「我姐姐結婚了。」
握著聽筒的手指突兀地一緊,顧蠻生垂眸一笑,那滴始終沒落下的眼淚落在了1996年的這個秋夜。他想,一定是深圳不夜的燈火迷了他的眼睛。